盧慧君
清晨經過小區門口,忽見三輪車上堆著幾把青艾、菖蒲,露水未退的葉片在晨光中泛著銀白。我俯身輕嗅,一縷熟悉的清苦氣息躍入鼻腔,霎時把童年的端午拽到眼前。
菖蒲 張朝林 攝
依稀記得我家的端午仿佛從節日的半個月前就開始了。那時春蠶剛作繭,小麥已收割,河邊的蘆葦也抽出了新葉。忙碌的母親還未來得及緩一口氣,便從繁重的農事轉到端午節上了。農村人對傳統節日向來重視,半月前,母親就吩咐我們姊妹幾個去竹林里采粽葉。粽葉狹長如箭,葉脈里滲著翡翠的光澤,輕輕一折便發出清脆的聲響,如云雀穿越云層時歡快的叫聲。夏初時節,這不老不嫩的葉片,柔韌性好,是理想中的好葉子。
采回的粽葉除去表面的雜塵、用開水焯燙后放在井水里浸泡三天,晾在青石板上。這時候母親開始淘米了,青花瓷盆里泡著珍珠白的糯米,摻著赤小豆或紅棗,像撒了一把朱砂,格外醒目。真正包粽子是在端午前夜。昏黃的鎢絲燈下,粽葉在母親手里翻飛成青玉般的漏斗,填米、裹葉、纏線,動作行云流水。我總學不會繞線的手法,包出的粽子歪歪扭扭,像田埂上翻曬肚皮的小青蛙。母親一邊示范一邊耐心地教:“不要急,線順著葉脈走,就像梳頭要順著頭發生長的方向梳。”
我家最繁忙,也最熱鬧時當屬端午前一天的下午。那時,老家門前的院壩邊有一塊菜園,菜園緊靠著水田,就在菜園和水田的交界處,有一片菖蒲和艾蒿。它們在水邊竄得野性,沒過我的頭頂,交疊成密密匝匝的屏風,在五月的風中翻著誘人的綠浪。父親開始揮鐮收割,艾蒿和菖蒲父親是從根部割的,每年會割很多,我和姐姐則按長短粗細分成幾十份。待太陽偏西,我們也滿載而歸。這時,左鄰右舍的鄉親忙完農活陸續來取,挑挑揀揀,熱鬧非凡,節日仿佛提前到了。剩下的用舊年的稻草纏成一束束火把狀晾干。夏夜在院子乘涼時,點上一束驅趕蚊蟲。
端午當日天不亮就醒了。對我來說,端午是僅次于春節的隆重節日,除了沒壓歲錢,像新衣服、好吃的一樣都不會少。清晨,天剛泛起魚肚白,不用母親喊,我就起床,挎著籃子,隨父親去田邊絆露水,挖野草。母親說,端午這天的百草露水是治皮膚病的神藥神水,而廣闊的田野最不缺的就是這“靈丹妙藥”。晨霧尚未散盡,露水打濕的褲管貼在腿上涼沁沁的。我們邊絆露水,邊挖魚腥草、車前子、地丁草、苦苦菜……魚腥草父親洗凈晾干當茶飲,夏天清熱去火。其余的一部分曬干備用,一部分母親會在晚上燒一大鍋百草水讓大家洗澡,這樣可以防止皮膚過敏、蚊蟲叮咬。
儀式感從插艾葉開始。我在一旁看父親沿著木梯爬上高處,將露水未干的艾葉和菖蒲斜插在門楣上。新鮮艾葉泛著銀白的絨毛,像落了一串白鷴的尾羽;舒展的菖蒲如碧玉雕琢,純粹而寧靜。我自小體弱多病,常常整夜做夢,母親特意留幾枝嫩的艾葉,用紅布條系在我床頭,說夜里能驅夢魘。清晨總被艾香熏醒,那氣息清苦里裹著甘甜,竟比雞鳴報曉還靈光。
當我們換上新衣新鞋,母親已在玻璃瓶裝的雄黃酒里泡上了大蒜,然后給我們每個小孩兒的鼻孔、耳朵抹上雄黃酒,可以驅五毒。這時,母親又變戲法似的給我胸前掛了一個菱形香囊,底端系著五彩絲線的流蘇,這是她昨晚熬夜做的。香囊里裝進了以艾葉為主料的百草末,走起路來暗香浮動,流蘇輕盈搖曳,喜不自禁,也惹同伴眼饞。
最饞人的是廚房飄來的粽香。午間,母親盛著之前做好的粽子放入蒸籠里,父親則樂呵呵地拾柴燒灶,柴在灶膛里噼啪作響,炸出各種樹木混合的香味。大鐵鍋里的水翻滾著,蒸汽頂著三四層的蒸籠突突作響,混著柴火氣,勾得人坐立不安。不一會兒,就彌漫出糯米紅豆黏黏的香甜味兒。待到揭開鍋蓋,翠綠的粽子、雪白的雞蛋仿佛臥在云霧里。拆開粽葉時總會帶下一層晶瑩的米衣,蘸白糖咬下去,糯米的甜潤裹著粽葉的清香在齒間化開,紅豆沙像藏在雪地里的紅梅,標配如凝脂般的水煮雞蛋、大蒜,能把小肚皮撐得滾圓。
如今冰柜里真空包裝的粽子,整齊劃一如流水線上的零件,盡管琳瑯滿目,卻少了靈魂,怎么也提不起食欲,過節時只是象征性地買一點應景。
前些日子整理衣物,竟翻出了那枚周邊毛糙的香囊,艾葉的清香隨同做香囊的人,早已不在。悵然間,才明白端午是枚舊年香囊里的鄉愁,針腳里行走著化不開的舊時光。那些與草木露水肌膚相親的端午,終究成了水中搖晃的倒影,伸手去碰,便碎成一池粼粼的月光。